近日,关于如何破解教育“内卷”,两个访谈引起大众的广泛关注。《十三邀》节目里,许知远与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对谈“灌木也能成乔木”,播出后迅速刷屏社交媒体,热度不断攀升。而《经济观察报》以“失落的县中”为题,对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杨华进行采访的文章一经刊发,阅读量迅速达到10万+。两个访谈同时爆火,透露出大众期待解决当下教育问题的迫切心情。《县中的孩子:中国县域教育生态》,林小英/著,上海人民出版社·世纪文景/雅理,2023年7月版林小英在《十三邀》访谈节目中《县中:中国县域教育田野透视》,杨华/著,当代中国出版社&重庆出版社·华章同人,2024年7月版
首先,他纠正了几个误区:
(1)“内卷”不是应试教育导致的。“恢复高考以后,高考制度就存在了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有高考改革,但没有出现全民教育焦虑。……高考改革最多是加剧了社会的教育焦虑,但不是教育焦虑的源头。”“内卷”是应试教育极化的表现,而应试教育极化另有深刻的原因。
(2)“现在的80后、90后家长较前辈更重视子女教育”和“阶层分化与竞争”导致“内卷”,这两种观点也站不住脚。他反问:“是因为先有家长介入小孩教育,加强教育竞争,再有教育焦虑;还是因为教育竞争激烈了,家长的焦虑加重,才有了家长的重视,从而更深地介入小孩教育?”
“同样的问题,是先有一定强度的教育竞争和焦虑,才加剧了不同阶层参与教育竞争的动力,从而有不同的行为表现,还是先有阶层之间的分化与竞争,才有了不同阶层之间的竞争行为,最后制造了全民教育焦虑?”
(3)破解“内卷”不是消除“教育竞争”,而是“降低教育竞争的烈度”。有人说,既然大家是为了上一个好高中而卷,那干脆不分优质高中和普通高中,升学压力小了,就不卷了。但事实上,如果将集中的高中教育资源平均分配到其他高中,高中多了,确实可以分散竞争压力,但是由于教育资源被稀释,一所高中都办不好,那么它们在全省高考竞争中都会考不好。
高考指标是既定的,需要竞争才能获取;教育资源是稀缺的,需要一定程度的集中才能参与高考指标的竞争。关键不是消除“教育竞争”,而是将“教育竞争的烈度”控制在一定范围内。
其次,他一针见血地指出,造成教育“内卷”的根本原因是县中衰弱,使教育竞争的范围变大了。
他提出最小范围竞争定律:范围越小,压力越小,焦虑越轻。教育焦虑实质上是择校压力,与教育竞争强度有关,教育竞争强度越高,教育焦虑就越重,反之则轻。在竞争指标既定的情况下,教育竞争强度又与参与教育竞争的人数有关系,人数越多,竞争强度越高,反之则低。
如果高考竞争主要是以县域为层级、以县中为载体参与全省高考竞争,而非个体家庭直接参与全省家庭之间的竞争,那么,在省域内则是县与县之间的竞争,更具体的是县中之间的竞争;而学生及其家庭只参加县域范围的竞争,也就是升入县中的竞争。对于这种竞争,教育焦虑是有,却在人们可以承受的范围内。但现在,由于县中衰弱,教育变成以家庭为单位,在市、省进行竞争,难度一下就放大数十倍、数百倍。
举例来说:假设全市有15个区县,每个区县都有一所全力支持的县中。如果资源集中在县域,那么高中生就是以县域为层级、以县中为载体参与全省高考竞争,竞争压力指数假定为10,家长的教育焦虑指数也是10,就在学生、家长和全社会都能够接受的范围内,因为全县域社会都知道,只要考上了县一中就能考上大学或比较好的大学。比如,每年有一两个或两三个清北生,有固定比例的重本率和本科率,每次考试只要在全校某个分数段内就知道能够考上什么样的大学。但是,如果将优质高中教育资源如优质生源、优秀教师集中到地市某一两所中学,就相当于所有县一中都衰弱,全市中考生只有考进这一两所中学才有考上好大学的希望。全市家长都有这个意识,就会有较强的选择这两所学校的焦虑,学生就有考这两所学校的压力。这时候,竞争压力指数就会增加15倍,变成150,家长的焦虑也会猛增15倍。家长为了自己的孩子能上这一两所高中,就会从小学、幼儿园开始抓起,教育竞争的学段就会不断下移。教育“内卷”就形成了。
在县域普通高中里面,每个县一般有一两所重点建设的高中,被称为重点高中或优质高中,抑或示范高中。这一两所高中就是通俗意义上的“县中”,它们寄托了全县城乡家庭对教育改变命运的期望。过去很长一段时间,县域中学生只要考进了县中,就等于“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校门”。然而,近十年来,不说县域的其他高中,即便是这一两所较好的高中也面临着全面衰弱的局面,表现为优质生源、师资与教育管理者不断流失,教育质量与教育成绩不断下滑,县中高考多年看不到“清北生”,“重本率”直线下降,县域教育生态日益恶化,地方教育信心丧失,进入恶性发展的循环。
造成县中衰弱的重要原因是“超级中学”掐尖。最近十几年以来,各省都培育了自己的“超级中学”以及依托“超级中学”建立的教育集团,“超级中学”有的是公立的,有的是私立的,教育集团都是资本控制的。“超级中学”(及其教育集团)通过在全省范围内“掐尖”招生维持高清北生数量和重本率,从而赚取社会声誉和资本收益。一个“超级中学”起来了,无数的县中衰弱了、市中衰败了。县域、市域社会不再信任县中和市中,认为只有进了“超级中学”才能考上好的大学,进县中、市中没有前途,于是全省初中生都盯着几个“超级中学”,小学生家庭也都在为能进“超级中学”做准备。这意味着全省学生跨越了县域、市域,在全省范围内竞争少数“超级中学”。假设一个省有10个地级市(州),以地市为层级、以市中为载体的竞争,压力指数是150,那么学生个体在全省范围内的竞争,压力指数就会增加10倍到1500,家长的择校焦虑指数也猛升至1500,是在县域以县中为载体参与竞争的150倍。也就是说,只要一个省“超级中学”横行,县中衰弱,教育竞争压力和择校焦虑指数就会极度提高。这就是最近十几年会出现全民教育焦虑的根本原因,也是教育内卷的根本原因。
而在这种大环境下,衰弱的县中为了自救,将应试教育极化,即让应试教育变得更极端。“三苦精神”在县中被广为强调,即领导苦管、教师苦教、学生苦学。早晨6点起床,晚上11点睡觉;跑步去食堂,吃饭时间只有15分钟;每周只休息半天,一个月只休息一天……诸多“内卷”措施就出现了。但由于优质学生被“超级中学”掐尖,县中教师的教学积极性和教学效果受到极大影响,学生也因为失去榜样和参考而进步甚小,即使拼尽全力,也只能考上大专,至多考上普通本科,与一本无缘。
杨华提出的对策是:拯救县中。要拯救县中,首先是要规范“超级中学”的办学和招生,掐断“超级中学”跨区域“掐尖”的政策链和利益链。只有阻止了“超级中学”“掐尖”,重构县中生源结构,拯救县中的其他政策才能发挥作用。只有县中重新站起来了,把中考竞争限制在乡域、高考竞争限制在县域,或者中考竞争以乡域为层级、以乡校为载体,高考竞争以县域为层级、以县中为载体,教育的竞争压力和择校焦虑才能在根本上得到很大程度上的遏制。而这一对策已经得到教育部门的重视,对教育均衡化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指导作用。
尽管自己的研究重心是从机制上破除教育“内卷”,使孩子们在合理的教育竞争烈度下成长又成才,杨华也强调教育的本质是培养“人”,而不是做题的机器:“高中不应该这样一味强调应试、得分,而应该更多关注对“人”的培养,让学生发展兴趣爱好,想打球就打球,想读小说就读小说,人得有自己支配的时间去思考,才能认识世界。”
破解教育“内卷”,林小英教授和杨华教授提供了不同的方法。“把自己脱嵌出来”,深根于教育的本质,也有“多元智能理论”作为支撑,针对每个受教育的个体,是个人及父母可以实行的,也可以暂时让孩子不被时代洪流裹挟。“降低教育竞争的激烈程度”则从改变机制入手,更长远,也更能从根本上解决教育“内卷”的大环境问题。两位学者的初衷,都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着想,为了让孩子们,尤其是县中的孩子们能跳出“内卷”的怪圈,成为拥有独立人格和丰富生命体验的个体。